暮春三月，应《文汇报》之邀，和朋友们前往盐城调研。这还是我第一次去盐城，没想到从上海到盐城如此快捷，高铁两个小时就到了。而高铁沿途的风光更是春光迷人，从车窗里可以看到连翩的有着漂亮楼房的村落，阳光下闪亮的池塘，绿色的麦田，就像一曲春天的音乐一样和高铁风驰电掣的声音相呼应，让人犹如置身于无尽的江南春天里。给人的感觉，似乎高铁的速度忽然拓宽了江南的疆界，让远在盐城也被悄然笼罩在了“杏花春雨江南”的诗句里。

其实，说到盐城，尽管我从未去过，但却并不陌生。因为或许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只要提到盐城，马上就会在脑海里浮现出八十年代曾红遍全国的“燕舞”收录机的广告。当时这个广告是在中央电视台的黄金时段播放的，一个戴着当时很少见的头戴式耳机的小伙子站在一台时髦的燕舞收录机旁，以动感十足的节奏高唱“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的广告歌。而随着他的欢快的歌声和样式与质量都堪比当时流行的三洋收录机的燕舞收录机走进千家万户，盐城这个名字也开始为全国人民所熟知。但也可能是燕舞收录机太有名了，以前谈到盐城时却很少想到它与“盐”的关系，这次来到盐城，我却发现盐城与盐的关系如此之密切。

其实，盐城既然叫“盐”城，本来就应该与盐密不可分，这座城市因盐而兴，早在西汉年间，因盐产丰饶，而设盐渎县，东晋改称盐城。而盐城也曾走过一段辉煌的盐的历史，北宋时盐税几乎占全国一半，到清代，最高峰时两淮盐税占全国盐税的三分之二。而昔日扬州的繁华也多靠此地支撑，今天看来，可以说当年辉煌一时的扬州的“面子”靠的是盐城的“里子”给力，方才成为“淮左名都”。而且，与西部的自贡为井盐之都不同，盐城是海盐圣地，因此谈到我国的盐业的千年古城，也可以说西有自贡，而东有盐城也当之无愧。

可能正因此，盐城很重视与盐的关系，不仅有专门的中国海盐博物馆，盐城市博物馆里也有因盐兴城的历史主题展览。当然，来盐城不仅可以在博物馆里看到盐城与盐的历史，还可以在现实中看到可见的历史，这其中不仅有北宋名相范仲淹任职西溪盐仓监时的盐运码头遗址，著名盐场伍佑场所在的珠溪古镇，还有就是在夜色中流光溢彩的串场河了。这条河得名于当年运输海盐时把各个盐场串起来的运河，如今两岸设置了各种舞台，或再现制盐工序，或表演盐工的日常生活，让人不无身临其境之感。如果说在秦淮河，看到的是六朝烟水和江南繁华的梦痕，在上海的苏州河看到的是近代现代化的工业的遗迹，那么在串场河，看到的就是千百年来，人们煮海为盐的生动的历史。

不过，煮盐在过去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宋代著名词人柳永和范仲淹有过类似经历，曾做过浙江定海的盐监，他有一首《煮海歌》中就有诗句描述了制盐的艰苦：“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成雪。”刚好同行一个诗人朋友的家乡在浙江沿海，当地也生产海盐，听他讲起晒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能正因此，也养成了盐城人吃苦耐劳和敢于冒险的精神。如今盐城虽然早已不再以盐为业，但却着力再造盐业传统，也是为了传承这种精神吧。

而今天的盐城，早已经不仅仅是曾创造过辉煌历史的盐业故都，也不是只靠一台燕舞就赢得当年收录机销冠的无线电名城，而是已经化身为一个生态之乡，这其中既有一望无际的水杉林，也有颇具异国情调的郁金香花海，还有珍稀的丹顶鹤和麋鹿，可以说，还没有哪个城市有如此丰富的生态资源。借用唐代诗人王勃所说的话来说，真可谓是“两难并，四美具”。不过他说的是“贤主”和“嘉宾”这“两难”与“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这“四美”齐具的难得的情况，我这里想说的“两难并”指的是珍贵的植物和动物并存，而“四美具”则是有水衫和郁金香，丹顶鹤与麋鹿共处一区的盛景。

但这也是盐城人“穷”则思变的结果。从六十年代开始，他们就在东台的滩涂筚路蓝缕克服重重不利条件建立了东台国营农场，栽种了无数棵水杉，如今几十年过去，这些水杉早已成林。而林场也变成了旅游度假区。在木屋旁漫步，给人以脱离尘俗之感，而登高望远，在海风碧云之间，看着郁郁葱葱的林海与大海交接之处风力发电机那缓缓旋转的白色叶片，又让人油然而生一种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之感。

当然，盐城这样的生态改造并不自五十年代始，早在上个世纪初，鉴于海面东移，再加上现代制盐工业兴起，实业家张謇就已经在这里垦荒植棉，发展现代纺织工业。而他敢为天下先，礼聘了以填海造田著名的荷兰工程师前来主事，他的胸怀和眼界可见一斑。如今盐城人在斗龙港种下无数棵色泽艳丽的郁金香，以“荷兰花海”命名，自然给人以无尽遐思。当我走在郁金香光辉灿烂的花丛之中，不免想到，或许这其中既有对张謇的开放胸襟和爱国情怀的追思，也有对荷兰友人助力改造滩涂的纪念吧。更让人惊讶的是，在荷兰花海的花市里，当工作人员介绍说郁金香实际上最早产于我国天山地区，然后一路西传，直到荷兰，乃至香飘万里之外时，不禁深深感到郁金香之神奇。也许，世界的花卉也好，人也好，文化也好，经济也好，本来就是相互依存和相互循环的，而从历史上看，世界的交流和互动也是永远的主旋律，这点从郁金香重又“回家”就可以看出来。

也许，就是因为这片土地及其历史赋予盐城人以开放的精神，才会有江苏盐城湿地珍禽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和江苏大丰麋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正是因为盐城很适合丹顶鹤的生存，所以这里成了丹顶鹤的第二故乡。而同样因此，这里也成了世界最大的麋鹿保护区。记得以前读《封神演义》对姜子牙印象深刻的就是他的坐骑是一匹“四不象”，有一种说法就是这“四不象”就是麋鹿。我想，如果有人拍《封神演义》的电影或者电视剧，真应该来这里拍摄。这里有这么多头麋鹿，看着他们在树荫下和水边自由自在的行走和休憩，真让人感到一种“复得返自然”之感。

当然，盐城不仅仅有这些生态美景，还有着现代化的城市建设，乘车在市区里循环往复的高架上奔驰，看着高楼林立的街景，让人恍然觉得正驱车行驶在上海的内环高架上。而盐城之所以这么“像”上海，却并非偶然。盐城“像”上海的不仅仅是这些城市的“硬件”建设，还有很多“软件”的设置，像咖啡馆、专卖店、书店、文创产品等，也给人一种“上海化”之感。

盐城的“上海化”有两个原因，一是上海与盐城的传统关系，二是上海在改革开放后再次崛起所形成的具有上海式的现代化生活方式和文化的影响。首先说上海与盐城有传统关系，是因为在盐城大丰有一块面积广大的上海农场，这也是上海域外最大的一块“飞地”。从上世纪六十年代起，就有上海的知青来这里工作，他们所带来的上海文化就在这里扎根并发生影响。如今，这里依然是一块上海的“飞地”，属于上海管理，也依然有很多上海人在此生活和工作，而他们也早已深深融入到了盐城本地的生活之中，成为上海和盐城文化交流活的桥梁。更重要的是，上海在最近几十年的长足进步，使得其形成了一种具有典范性的现代或摩登的生活及文化样式，逐渐开始加速向周边地区甚至内地辐射并产生深远影响。而这种别具一格的“上海式”文化的最主要的特点就是在海纳百川之后成功探索和转化“世界性”，让其与“中国性”融合，并因此形成既符合中国本土文化惯习同时又具有世界性的特色。所以，在盐城，当我走到盐镇水街时，忽然感觉就像走进和上海新天地相似的“旧瓶装新酒”的盐城“新天地”，让人觉得似曾相识。

不过，盐城也有直接从世界各地移植而来风景构成的欧风花街，从这条飘着音乐的临河的街道上，让人看到了盐城人对世界的想象。这里鲜花盛开，有壮观的喷泉，有威尼斯的钟楼，有咖啡馆，有酒吧，有唱歌和变魔术的街头艺人，行走其间，让人犹如置身于富有域外风情的街道之中。而这种对欧洲或对世界的想象和风景的移植，充分显示了盐城人对自身文化的自信，因为只有拥有自信的文化精神，才勇于将世界放到眼前，才能做到“万物皆备于我”。

或许，盐城的上海化和世界化，受益最大的是盐城人。这些年来，我们在城市建设中总想让一切建设都变成“摇钱树”，为外来的游客服务，而唯独忘记城市的建设和发展最重要也是最首要的目标就是为本地的百姓服务。因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才是这里的生活的主体和文化的创造者，他们应该享受自己所创造的一切，至于其他地方的人当然也可以来此旅游和分享本地的文化和生活，但是他们不应该是城市建设最重要的或者唯一的目的。

如果说，之前让盐城闻名天下的是燕舞收录机，如今历经时代的变革，当盐城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却已经是脱胎换骨凤凰涅槃之后的一只新“燕”了。相信在似曾相识燕归来之际，这座昔日的盐业名城将会像人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盐一样，再一次成为人们生活中的必不可少的应到之地。

本文作者：张 生 同济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