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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麋鹿回眸处,读盐城的江湖
发布时间:2025-06-25




武松打虎和麋鹿归来



拣了四月中旬的日子,我和一群作家朋友搭上伴,第一次行走盐城。我的衣兜里装着几页行程表,上面写满了各种采风点位,几乎像一支长长的队伍。这支队伍之中,我首先盯住的是位于大丰区的中华麋鹿园。麋鹿可以说是明星动物,其外形独特有趣,角似鹿非鹿、脸似马非马、尾似驴非驴、蹄似牛非牛,故被称为“四不像”。从兴趣上说,这是我必须要看的重点。

但比这个重点还占据C位的点,不在行程表上,而在我的脑子里。是的,一来到盐城大丰,我脑海里抢先跳出一个身影,飘飘地从远处走近,停在了我的眼前。这个人就是施耐庵。



对我来说,施耐庵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要从小时候说起。大约十岁时,父亲领着我到县图书馆办了一张借书证。从此我成为追书少年,生吞活咽了许多小说。那会儿文学书籍比较单调,大多是红色作品和苏联小说。有一天我意外抢到一本《水浒传》中册,很是欢喜。一日一夜看完,心里虽然快活,却也存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感觉。又有一天,突然发现邻居家有一套《水浒全传》,齐齐整整的三本,派头很足。我赶紧借了来,一头扎进故事中,跟着梁山好汉斗斗杀杀。随后几年,这套书的读瘾隔一些时日便会发作——我一次次地借了又还、还了又借,看了约有七八遍。可以说,施耐庵的梁山故事深度侵入了我的内心,并在岁月中潜伏下来。许多年以后,当自己成为一个小说家时,我才明白《水浒传》的隐性力量:它对人物的塑造、对词语的运用,早已不知不觉影响了我。



不过我对《水浒传》的阅读,从来只图痛快而不带研究。譬如施耐庵是哪里人,我就没有深究过,只知道他大约是兴化人。这次行走前查了查,才发现因为区域划分的调整,施耐庵已成了盐城人。也许他的原籍尚有争议,但有一个研究点逐渐清晰:他出生在盐城大丰白驹镇,晚年也是在这里创作了《水浒传》。明白了这一点,我心里像是收到了一道暖光。于我而言,这次游走盐城,首先成了一次亲近施耐庵的致敬之行。

这个下午,我就是这样带着一脑子的水浒之事走进中华麋鹿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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麋鹿园声名不小,挺有气场,一照面便把作家们的眼睛吸引了去,也让我暂时撇下了施耐庵。一班人上了观光车,沿着一条寂静小道向前开去。路上两边很是开阔,布满了绿地、树林和河池。绿地上不时出现一群群麋鹿,它们在寻食或奔跑。树林边有几头公鹿在闲逛,它们头上的鹿角相当挺拔。河池里则站着两只母子鹿,那小鹿像是刚出生没几天,怯怯地依靠在母亲身旁。有那么一会儿,车子在路边暂停,一头落单的母鹿凑了过来。我们赶紧开了窗户,手捏胡萝卜条递出去,母鹿沉静地用嘴巴一一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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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说,这些场景让人心畅。我问当地陪同者,这个麋鹿园有多大?麋鹿的数量又是多少?当地陪同者介绍,中华麋鹿园有三千多亩,江苏大丰麋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有四万多亩,是世界上最大的麋鹿保护区,目前麋鹿种群数量突破8500头。我脑子里紧急换算一下,面积有十几所大学那么大呢。在这么宽敞的地域里,这些多麋鹿又是怎样组成一个社会的呢?陪同者说,麋鹿界也有强者为王的规则,每年夏天,园区里会上演“鹿王争霸”赛,两只公鹿拼力顶撞,胜出者继续下一轮决斗,如此一轮轮打过去,最后的获胜者便是鹿王。鹿王权力不小,可以“一夫多妻”。正因为强者方能留下后代,麋鹿种群才延续着好的基因并不断繁衍壮大。




这些话听着好玩儿,却也只是微观的视角。细想一下,麋鹿们靠角力构建的社会还是虚弱的。它们的衰盛,最重要的仍取决于人类的态度。事实上,麋鹿在中国大地上已生活了数百万年,辉煌之时的数量曾超越当时的人口。后来随着人类的扩张,麋鹿不断败退减少,最后收缩到了皇家园林里。清末溃败时期,八国联军攻入北京,顺便将麋鹿或杀或抢,终致这稀贵动物在中国本土绝灭。好在上世纪之初,英国有一位贝福特公爵爱鹿心切,花巨资在世界各地购得地球上仅剩的18头麋鹿,并渐渐发展成上千头。1986年,麋鹿回家了——中国从英国七家动物园引入39头麋鹿,安置在大丰的自然保护区。有趣的是,麋鹿们是坐飞机返回祖国的,这对它们来说,一定是一辈子最难忘的一次迁徙。有一种说法,当年麋鹿归国,是中英两国在香港回归之外最重要的外交事件。

观光车拐个弯往前开,右边出现了一座石头雕像:汉白玉的圆形座基上,站立着一只壮实公鹿,鹿角有力,神态自由。它的目光像是穿过长长的岁月,望向很远的以前。瞧着这座石雕,我脑子里忽然出现了武松的举拳造型。是的,这时候我想起了武松打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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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施耐庵的笔下,武松是一位很讲义气的江湖好汉,性格刚勇,胆大无惧。那一天他路过景阳冈,一时快活喝了十五碗好酒,随后丢开店主“三碗不过冈”的劝言,径直上得山去。不久酒力发作,耐不住“放翻身体要睡”,此时一只唤做“吊睛白额大虫”的猛虎跳了出来,冲着武松就是一扑、一掀、一剪。之后便是武松打虎的场景了,那《水浒传》第二十三回写得明白:

那大虫咆哮,性发起来,翻身又只一扑,扑将来。武松又只一跳,却退了十步远。那大虫恰好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将半截棒丢在一边,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那只大虫急要挣扎,被武松尽气力纳定,那里肯放半点儿松宽。武松把只脚望大虫面门上、眼睛里,只顾乱踢。那大虫咆哮起来,把身底下扒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土坑。武松把那大虫嘴直按下黄泥坑里去。那大虫吃武松奈何得没了些气力。武松把左手紧紧地揪住顶花皮,偷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

施耐庵的这段描写极有气势,并且活脱脱的很是逼真,一个打虎英雄的形象由此诞生。不过细究起来,他写得鲜活是有缘由的——原来他笔下的武松有一个生活中的对应人物。

武松的原型名为卞元亨。他也是盐城人,有一说为施耐庵好友,又有一说为施耐庵表弟,反正两个人关系挺近。元末张士诚起义,卞元亨被召去做了将领,后又解甲重返江湖。他不仅善通诗词,更是“膂力过人,能举千斤”。年轻时一天,听说附近草地有虎,他“徒手独往,以脚蹴虎颌,使虎立毙”。一脚踢中老虎的下巴,让一只大动物骨碎身亡,这确实有些传奇。但活生生的身边传奇,正是文学写作所需要的——施耐庵据此打造出一条打虎好汉,并呈现了当年的自然生态环境。

显然,当时人与动物不能和平相处。景阳冈上的这只猛虎,老是“出来伤人,坏了三二十条大汉性命”。武松酒后打虎,正是为民除害。动物吃人,人杀动物,这种争夺生存权的对抗样式,在生命历史中行进了漫长的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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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时间到了此时,盐城大丰用自己的方式改写人与动物的相处之道:拿出一大片好地——这里是太平洋西岸的典型湿地,也是亚洲东方一块难得的净土;拿出最专业的精神——尽心让这里的麋鹿们欢乐奔跑,子孙万千。这不是简单的让渡空间,也不是简单的拯救动物,而是一种修复自然、生命共生的现代行动。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形成了盐城土地上《水浒传》和麋鹿园的隔空对话,更达成了一场跨越六百年的生命和解。若是武松穿行到今日,只怕也会哈哈大笑地喝上几杯酒,然后拿着胡萝卜行走在麋鹿们的中间。




我又想起了刚才在观光车上投喂麋鹿的情景。春风微吹,天上有云。那头母鹿凑在窗边,态度显着平和,嘴巴不惊不慌地接住萝卜条,眼睛里有安详的光。


作者:钟求是  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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